菊島文學獎
分隔線
陳珮瑄
- 屆別:第六屆
- 組別:中學組
- 類別:短篇小說
- 名次:首獎
- 姓名:陳珮瑄
- 題名:小雨
- 內 容:
- 小雨
老媽又推著手推車到市場賣麵線去了。
時間是凌晨六點。我永遠都不能理解老媽為什麼凌晨六點就要到市場去賣那熱騰騰的麵線?。凌晨六點,又有誰會想到想到要吃麵線...?
「唉啊,可能會有人想要吃麵線當早餐啊...而且...也許可以多賺一點錢呢...」
老媽站在門口,回過頭來這樣對我說。瞇起眼,朝陽的逆光讓我看不清老媽的表情。
...也許,只是也許。
***
細雨從天上落下,密密綿綿的交織成一片模糊的網。
一直覺得雨是一種很奇妙的東西,從闇黑的雲朵中產生卻澄澈透明的不可思議。看雨,我直覺的就聯想起出淤泥而不染的蓮。
被自己奇怪的思路邏輯給逗笑了;雨和蓮,兩種完全不相干的分子聚合物,竟被我拿來類比,就連自己也覺得可笑。
曾經跟阿克說過我這奇怪的「雨蓮論」。阿克叼著根MILDSEVEN,在吞雲吐霧中毫不給我面子的大笑起來。
「喂,小雨,你的腦袋裡到底裝了些什麼啊...?這種...似是而非的東西...?」
阿克充滿骨感的手指撫弄著他手中那根煙,極度溫度的、小心翼翼的──就像是正對待著珍愛的戀人一樣。手指一彈,煙灰落地。
「...小雨,你媽...」
我著迷的盯著阿克骨碌碌轉動著喉結。
喉結,男人的象?。
不自覺的撫上自己那以身為男性來說,略顯纖細的頸項;冰冷的手指刺激著溫熱的肌膚,換來了一陣戰慄。指尖順著頸後,經過頸側,最後來到了咽喉中央不太明顯的突上。
「...小雨?」
我呆呆的看著他一張一合的嘴唇。停留在咽喉上的手指慢慢的加重了力道。
...如果用力的按這裡...會死吧...?
阿克的眼,在昏暗的狹室內異常地晶亮閃耀。像貓,也像老媽。
老媽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老媽說,我像她。
腦袋裡一片混亂;他的眼...她的眼──阿克的臉、老媽的臉在氤氳中攪成一團模糊。
...老媽在逆光中的...什麼表情呢...?
(我、看、不、清、楚)
***
豆大的雨滴打在臉上,些微的痛喚回了早已迷離的神智。
──雨什麼時候下的那麼大?
連忙將剛採買回來的食物揣進懷裡護著,我拉緊風衣跑向馬路對面的公車候車亭避雨。一個星期份的糧食呢,淋濕了可不好啊。
水滴沿著傾斜的簷邊滴落,一滴接著一滴的未曾停歇。美好的渾圓飽滿剎那間自眼前疾速落下,併裂成四散的水花。
...雨,我的名。
曾經聽人家說過,大抵...是哪個熱愛浪漫、喜好幻想的女同學吧...?她甩著一頭柔潤滑順的黑髮,開心的笑著轉頭,拉著我的手頭:「小雨,你知道嗎?雨滴是上天的淚...因為上帝太過寂寞,所以只好將孤單傾注到水珠裡,藉著細微的雨滴向他地面上的孩子們點點傾吐...」
那天,太過孤獨的的上帝將他的寂寞一絲絲的灑落人間。少女開心的笑顏裡卻透露出隱約的...和雨滴相同的味道。
「...小雨,那...你寂寞嗎?」
嘴角上揚四十五度,我給了她一個微笑。
四十五度,正好構成一個皮笑肉不笑的圓弧。
「如果我一直都只能擁有自己,那麼我又怎麼能夠知道叫做寂寞?」
她伸出散發著些微熱度的指尖碰觸我的臉龐。
「小雨,」她頓了頓,
「我想你很寂寞。」
***
今天的天,將累積以久的孤寂一下子發洩了出來。不間斷的點滴劃成了筆直的銀線。
腿有點痠,站了幾十分鐘,不耐的情織隨著時間逐漸地蔓延發酵...潮濕的空氣聞起來還真是令人不舒服啊...
好無聊。
無聊無聊無聊無聊無聊無聊無聊...
人生嘛。無聊的人事物建構出了無生趣又一成不變的生活。
少女慧黠的黑眸忽爾闖入腦海;長長的睫毛眨呀眨的...她還是甩著她的烏黑秀髮,朱唇輕啟,笑著問我:「喂...你有沒有想過...其實『無聊』是『孤寂』的代名詞...?」
(因為你太寂寞)
傻楞楞的站著,鼻間好像流竄過...這裡並不存在的...屬於她髮際的馨香。
一隻小貓發出細微的嗚咽聲,在我被水濺濕的牛仔褲管上摩蹭著。濕透了的短毛緊緊的伏貼著牠孱弱瘦小的身軀。
...牠好小...被母貓遺棄嗎?
蹲下,顫抖著手撫摸牠。摸起來並不舒服。小貓全身沒幾兩肉,只摸的到連皮膚而顯地過度突出的骨頭。牠偏著頭享受著我的撫弄,瞇著大的過分的眼,滿足的叫了一聲。
心口頓時莫名的緊窒。我從購物袋裡翻出了一罐鮪魚罐頭,拉開拉環之後一整罐湊到牠面前。
「吃吧...?吃完了...我帶你回家...」
小貓低著頭吃魚,回應我似的悶悶的叫了一聲。
彷彿看到阿克叼著煙、戲謔的表情。
(『我說小雨呀...一罐鮪魚罐頭可是要花你新台幣二十六塊的唷...?』)
...哼,死阿克閃一邊去吧...。
(也許我真的好寂寞)
***
原來,牠是一隻白色的貓。
早先看來灰灰黃黃的毛色,在經過清水和洗潔劑的滌淨之後,還原成無垢的白。
拿過平日不太常使用的吹風機,慢慢的幫小貓把溼漉漉的絨毛給吹乾。
人就算了...但是小貓...著涼生病了可不好...我想。而且帶牠去看醫生可又是一筆意料之外的開銷啊。
小貓短短的絨毛在水分袪除之後開始變得蓬鬆,柔軟的細絲在指縫間順滑的流連。真好。暖烘烘的。吹乾了的小貓,遠看起來像是一團白色的毛線球;要不是牠赤紅色的雙眸在純白色的襯托之下顯得特別顯眼,我還真看不出來牠是一隻活生生的貓...
─────!
「──你的眼睛是紅色的──?」
「瞄。」牠懶懶的舔了下我的指尖。
紅。血液般的紅色...
紅色白色紅色白色紅色白色紅色白色紅色白色──
紅色。
蓋過了色彩性薄的白,那一點艷紅從瞳孔裡迅速擴張至四面八方...直到周遭淹沒成無邊無際的紅...天空草原花朵樹木足下的土地和房間的牆壁──
(紅色的血液染紅了雪白的長裙)
小貓紅的刺眼的雙眸直盯著我。
鈴鈴鈴鈴鈴鈴鈴──
電話鈴聲適時的響起,阻斷了剛才肆無忌憚的紅。世界的色彩又恢復了正常。用五根指頭扒了扒頭髮,我狼狽的爬起身子接電話。
「喂──?」
「──小雨?」
──阿克?
「...嗯,我是...」
阿克在電話另一邊的嗓音顯得有些急迫:「喂,小雨,你媽明天要出殯了...」
「...啊。」所以呢?
「我不管你現在在哪裡做些什麼反正你明天一定要回來你知道沒?」他破口大罵。
「......」
「...唉,我說小雨...她畢竟是你媽吧?起碼...下葬的時候你也要拜一下啊...」語調減緩了的聲音裡多了份妥協的意味。
「而你是她唯一的兒子啊──蘭姨和秦叔唯一的子嗣...不管再怎麼罪不可赦,她還是你爸深深愛著的女人...」
「...」
「──我拜託你!小雨!」
阿克的聲音,好悠遠好虛無...
我極其艱難的讓聲音溢出喉頭:「...她葬在哪裡?」
「十三號公墓,就...葬在秦叔旁邊...」
老爸旁邊?「她憑什麼葬在老爸旁邊?」提高了音調,我的聲音尖銳的嚇人。
「...唉,」阿克長嘆了一口大氣,「小雨,這是大家的決定。」
『大家的決定』...?那個女人背叛了老爸!
「你知道你爸愛你媽!和蘭姨葬在一起,秦叔也會高興的!」
我默不作聲,一陣尷尬的沉默隔著話筒充斥在我和阿克之間。
「...阿克,我...」不想回去...
阿克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飛快的打斷了我未完的話,「小雨你會回來吧?」
「我──」
「我求你了...小雨!」
(散落一地的是用過的保險套)
「...好」我聽見我的聲音說。
「明天,老爸墳前見。」
***
我跟阿克約在老媽下葬以後。他只要求我到老媽面前上香祭拜。所以我不用披麻帶孝,捧著老媽的相片混在出殯的隊伍中模仿五子哭墓;也不用接受那些平日向來素不相識的叔叔伯伯阿姨們假惺惺的安慰。
小貓在我腳邊喵喵叫著撒嬌。
從微波爐中拿出溫熱過的牛奶,倒了一些在淺盤裡。
「喂,貓咪,餓了吧?」
其實我有些煩惱該讓牠吃些什麼,一般以常識而言,貓咪的應該是魚...(就像在路旁隨便抓一個小學生問:『貓吃什麼?』所得到的答案那樣)可我看牠頂多出生不到兩個月,牙齒都還沒長齊的樣子...吃魚肉有沒有問題啊?
左思右想之下,我決定暫時給牠喝牛奶。
小貓大概真的是餓了,低著頭拚命的伸出粉紅色小舌舔吮牛奶,還不時抬起小小的頭顱看我兩眼。
心頭莫名的湧上一陣夾雜著得意的滿足感。我是這隻貓的天呢!如果我沒有把牠在滂沱大雨中撿回家來、如果我平時少得可憐的慈悲心沒有適時發揮,那這隻貓大概早就橫死在冷血嗜殺的都市人腳下了吧?(瞧瞧,連死在「手上」的價值都沒有)踩死凍死餓死被車子壓死,最慘的是被一群凶殘成性的野狗欺凌致死...呃,會不會也有可能...
──去,我幹嘛詛咒一隻貓死掉...?還幻想著牠可能死去的一千零一種可能性?牠不過是一隻貓而已吧,更何況,我已經決定飼養這隻巴掌大的小小貓咪了。
憐愛之情滿滿的溢出。
「放心吧,我絕對...不會拋棄你的...」
(老媽指著我的鼻頭叫我滾蛋)
──怎麼了嗎?
小貓莫名所以的盯著我。
「啊,我還沒幫你取名字耶,」我背起背包,穿上外套。「總不能一直叫你『小貓』吧?」
「要乖乖唷。」
『喀擦』
等我回來了,就帶一個名字給你。
喵。
***
『老爸跟老媽,相還在一梱火紅落英繽紛的鳳凰樹下。』
老媽好像是這麼說的。在我腦袋最深層、最童稚的記憶中樞裡,老媽笑的恬然,眼眸中流轉著幸福的流光。白淨的青蔥玉手在我臉上摩挲,接著輕輕的為我蓋上了涼被。
「...好了,晚安故事說完了,小雨乖孩子該睡覺囉。」
溫柔細緻的觸感落在額上。
「願你今晚有個好夢,小雨乖孩子。」
我在被窩中悄悄探出一邊臉,看著老媽爬上我永遠可望而不可及的大床,躦進她跟老爸共同擁有的溫柔鄉。
老媽吻上早已睡沉了的老爸的唇。
「晚安,我親愛的。」
喀擦。
我在睡眠燈昏黃的愛撫下,一邊聽著老爸老媽交合而成的規律呼吸聲,一邊合上眼簾,安心的繼續尋找我昨晚未做完的,香甜的夢境。
(小.雨.我.愛.你)
有人說,鳳凰是百花王國裡最具震懾性的花朵。
鳳凰木盛開在六月,一朵朵的艷紅開滿了枝幹,在炎炎夏日裡像是小太陽般的眩惑著觀者的眼、觀者的心,只能無助的任那紅的刺眼的花朵進駐靈魂,攻城掠地,激盪出永不磨滅的美麗。可在心底被火紅霸道佔據之時,還能剩下些什麼呢...?
老爸拍拍我的頭:「沒有啦...什麼都不剩囉...」
老爸老媽相遇在盛開了的鳳凰樹下。一見鐘情,然後結婚。他們的戀情出乎意料的很平淡,完全找不到任何一點言情小說中該有的橋段(比如突然殺出來的前任情人啦,或者以拆散兩人為矢志的家屬)。
老爸摟住老媽圓潤光滑的裸肩:「哎呀,總之沒什麼高潮起伏,一點都不精采啦!」
「啊,就像是...蛋花湯?雖然不像什錦湯那樣什麼料都有的精采絕倫,可只要高湯熬得濃醇,調味得宜,配著滑嫩的蛋花和偶爾吃進嘴裡的芹菜屑...也很好吃不是嗎?」
老媽窩在老爸懷裡,輪廓被笑意沉浸的柔和,綻出滿溢的幸滿。
「而且我的心早就被?凰花攻陷了啊。」
相視,大笑。
「孩子,你只要知道我們很幸福、很幸福就行了。」
是嗎?我們很幸福?幸福該如何詮釋?幸福的定義...又是什麼呢...?
如果能夠大聲的說出幸福就是幸福了嗎?
印象中的老爸老媽總是如影隨形,除卻老爸上班的時間不算的話,他們根本整天都膩在一起,用他們堅韌的情絲維持著他們不被人看好的婚姻。
老媽性子剛烈,就像在陽光下恣意開放的火紅鳳凰花,活力四射的叫人睜不開眼。嗜紅的老媽穿著大紅色的洋裝,襯著一頭烏黑的青絲,讓男人們紛紛化作撲火的飛蛾,寧可冒著被燒灼致死的危險也要不顧一切的染指火焰的美麗。
『如夢般的,老爸在火紅色的花團錦簇中愛上了火紅色的老媽。』
邂逅,相知相惜,步入禮堂。
套一據言情小說中常出現的白濫台詞:「愛情總是來的突然‧‧‧叫人防不勝防的猛烈‧‧‧」
老爸和老媽捧著熱血沸騰的新交給了對方。他們淌著熱血互相下了古老的咒語,一天又一天的準備禁錮住彼此一生一世│
老媽說,生下我是他一生中最嚴重的失誤。
老爸的熱血乾涸在呼嘯的寒風中。
巨大的白色蠟燭滴下了白色的淚珠,點點滴滴凝結成老嗎心的碎片。
『‧‧‧故事結束了││狠心的後母會再度復生,殺死王子,將公主幽禁在不見天日的高塔上孤獨憂傷的哀悼她逝去的愛人││』
「唉果真是好人不長命哪‧‧‧一個好好的青年才俊│孩子還那麼小一個女人家‧‧‧」
「看他老婆‧‧‧嘖嘖嘖可惜了一個天賜的美人兒‧‧‧」
「‧‧‧‧‧‧」
「奏││││」
老媽在老爸葬禮上嘶吼出聲,喊著專屬於她的、老爸親暱的名,喚著不再出現的人。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瞳孔中映照出老媽瞪著我的怨毒眼神,她著我的衣領,用盡全身的力氣甩了我一巴掌。
耳邊嗡嗡作響。
「蘭姨妳在幹嘛│?小雨!小雨‧‧‧!」
‧‧‧阿克的聲音?視覺中樞失去了應有的功能‧‧‧阿克的聲音好近好近為什麼我看不見他的臉?
「小雨!」
老爸的死因是車禍。為了救跑到馬路上撿球的我,被橫衝直撞的大卡車當場輾斃。
紅色的血液和白色的腦漿攪和在一起溢散了整條馬路向老媽宣示著他赤誠一片的真心。
鳳凰花落了。?凰木...在冬天裡是開不了花的啊...那一片火紅去了哪裡...?
我在醫院病房裡醒來。我在被白色包圍的病床邊看到穿著白色連身長裙的老媽。
老媽的睫毛上沾著幾滴水珠,她微微的笑開了嘴問我:「小雨乖孩子,媽對不起你...有不舒服的地方嗎...?」
我吃力的抓住老媽溫熱的手,覺得眼前又是一陣迷濛。「...媽...」
在意識被黑暗吞沒之前,我彷彿依稀看到在老媽無暇的雪白上...盛開著鮮紅色的花。
老爸的鮮血渲染出的紅色?凰花。
從此,老媽不再穿上紅色的衣裳。
***
「──小雨!」
阿克叼著根煙,遠遠的向我招手。
一千零一式的MILDSEVEN。
「...又抽七星,你不膩嗎?」
許久許久以前,阿克將他抽了數年的長壽換成了MILDSEVEN,據他說是同一個牌子的香煙抽久了會膩。
所謂的「許久之前」,恰巧是老爸去世之後沒幾天。
老爸抽的香煙牌子也是MILDSEVEN。
(『你到底...在冀求一些什麼呢││?』上帝問著犯了罪的天使。)
(我所賜予你的還不夠多嗎?)
阿克是我家鄰居,打我出生開始就是了。阿克長我三歲,小時候的他是我的偶像;強壯又聰明的阿克是我們這一個村子的王者,他率領著我們去跟隔壁村子來搶地盤的中學生「談判」、他在我們嚇的發抖的時候一個人趕走了對戚大爺養的大狼狗、他帶著我們做一些被大人看到會破口大罵的刺激遊戲...他教我們如何去做無傷大雅的惡作劇。
而奇怪的是大人們總是會原諒阿克。也許是他負責任的態度,也許是他會學年第一名的烜赫成績││也或許是他長的很賞心悅目的關係。
孩子們追隨著阿克,閃亮亮的眼光裡流出數不盡的崇拜與仰慕。
阿克沒有爹娘;聽老媽說車禍死了還是怎樣的,總之他和妹妹跟著爺爺相依為命,就住在我家旁邊低矮的組合屋裡。
阿克很喜歡到我家裡玩。他喜歡聽老爸亂蓋一些光怪陸離的故事,也喜歡和老爸在楚河漢界旁殺他個你死我活。
雖說他從沒贏過老爸。老爸下棋一向不手下留情,他說玩棋要不分年齡種族性別,一視同仁才是對對手基本的尊敬。
「...秦叔,我不需要你的尊敬啦││偶爾我也想要贏你一次啊...」
阿克皺著眉抱怨。
老爸笑著揉亂了他的髮,說:「嘿││我的小小哥兒們││我下過的棋比你吃過的米還多的多呀,放心吧,你總有機會贏我的!」
可阿克最喜歡的,是在夕餘暉的流光下靜靜坐著凝望老媽在廚房裡忙得團團轉的身影。
通常我會坐在他旁邊,盯著他認真的側臉。
我就這樣追逐著阿克的背影長大。
我裝做我沒注意到阿克在面對老媽時的羞澀,以及眼神中深深的戀慕...
還有我心頭的酸澀。
我知道我看著阿克的眼神跟他看著老媽的是一樣的。
「小雨,我真希望蘭姨是我的...」
││你的什麼?母親...還是愛人?
(『我不知道。反正你永遠也不會實現我的願望。』有著黑色雙翅的天使回答。)
(對你而言我並不是特別的。)
「小雨,我這樣...每天都去你家找蘭姨聊天講話...你會吃醋嗎?對不起唷因為蘭姨好溫柔...」
會。我會吃醋。吃老媽的醋。可是阿克...
「││不會啊。我媽也很喜歡你啊。」
阿克的眼突地亮了起來。
「‧‧‧我媽常說她好像多了個兒子似的。」我接道,「阿克也把我媽媽當成媽媽對吧?」
「‧‧‧啊...是啊,『我媽媽』...」
我輕輕的笑了,為了他黯淡的神色。
「好啊,阿克。我願意把我媽媽讓給你『當媽媽』...」
對著阿克,我笑的很惡劣。
***
「小雨你要上支香吧?」
站在老媽墳前,阿克如此問我。
他拿著香的手在發抖。
「我心胸沒狹窄到要跟個死人計較啦。阿克,你別忘了,她是我媽啊。」
接過點燃的香,一陣迷惘襲上心頭。我還能跟老媽講什麼呢?我還渴求著她一些什麼呢...?
老媽的死,對於阿克並不是一種解脫。老爸死了,把老媽的心也一起帶走了。老媽死了,阿克的心也隨之下了幽冥界...
...可能,現在還混合著些許悲傷?
「小雨,蘭姨和秦叔,終於可以永遠在一起了。」他講的很無奈。
「小雨,你也該原諒蘭姨了吧?」
...原諒?原諒這兩個字該從何說起?老媽並沒有對不起我什麼,她對不起的人是老爸...和阿克。不是我。
老爸過身之後,家裡財政理所當然的頓時陷入了困境。
那一年,我十三歲。老媽握著我的手叫我要努力唸書不要讓老爸死的毫無價值什麼都不用擔心媽媽會想辦法的...老媽的手變得冰冷,我找不回以往令人安心的熱度。
(鴛鴦喪失了伴侶,於是羽毛的顏色不再鮮豔)
老媽用她的積蓄和老爸戶頭裡所剩不多的現金頂了人家一輛賣麵線的手推車,開始大清早的在市場賣起麵線來。我穿著我燙的筆挺的新制服升上了國,中生活上唯一的改變是放學回家之後必須聞著清冷的空氣面對空無一人的屋子。
阿克幫著老媽清洗豬大腸,擺攤收攤,甚至在夜校下課之後帶著熱食去找老媽,兩個人吃過宵夜之後再一起於星月交輝之下說說笑笑走回家。
我躲在房間裡裝做已經睡著,聽著他們歡愉的笑聲覺得被嫉妒啃的痛不欲生。腦子裡縈繞著老媽和阿克相依相偎的身影,日以作夜..我夢到他們兩人牽著手的背影唯一的光亮走去,我留在一片腥紅色中用力伸出手但是我搆不著老媽的裙擺或是阿克的褲管。
我開始迴避老媽的關心,我也知道老媽看著我的眸裡閃爍著絲絲的愿懟。我害死了老爸;可老媽不知道,從老爸慘死的那天開始,我的夢境變得鮮紅,一幕幕像是紅色背景的電影。
高中三年級的冬天,老爸的忌日。老媽缺了席,而且夜不歸營。阿克找她找了一整個晚上,隔天我剛睡醒就看到他浮腫的眼眶。
「小雨...小雨我已經很努力了...為什麼還是不能夠成為她的支柱...?」
『││那是她把你當兒子呀,傻阿克。』
(老媽玉腿一抬,踢碎了男人們的夢:『永遠不要去奢求不屬於你的東西。』)
阿克瘋了似的找了老媽三天,他翻遍了大街小巷,問遍了所有老媽可能出現的人家。我三天沒有去上學,呆呆的待在家裡盯著電視機跳動的畫面。沒有人在的家中顯得太過空曠,我只好讓電視節目無機質的聲音趕走迅速醱酵的孤寂。
也許我的心裡有一個角落在呼喊著最好老媽不要回來。
***
失蹤的第六天,老媽回家了。
「小雨乖孩子,你餓了嗎?」
我放學回家,看到一桌子豐盛的食物和老媽睽違已久的笑顏。
熟悉的感覺││那是老爸還沒死去之前的老媽。胸口驀的一熱,說不上是什麼樣的感覺,不是感動也不像幸福,而是...歸屬感?
嘴角譏諷的上揚。原來我仍然是個孩子。
「快過來吃飯呀,小雨?」
我吞了吞口水,端起碗。
「...老媽,妳叫外燴...?」
「...哎,是呀,因為我有一點累。」
聳肩,挑眉,不置可否。我端起碗,吞下一大口飯。「妳怎麼會有錢叫外燴?」
「││先吃吧小雨,別管了。」
「...喔。」
我跟老媽很有默契的不去過問彼此這六天以來的生活。
我默不作聲的吃著飯,老媽默不作聲地看著我吃飯。
...原來這就是我們母子?少了老爸這個存在於我們之間的唯一羈絆,我們就什麼也不是。
頂多比陌生人好一點罷了。
老媽怪我害死了老爸,我怨老媽吸引了阿克所有注意力。
「││小雨,媽媽發現媽媽可以賺很多錢喔這樣你就可以過好日子了生活費和學費都不用愁...」
老媽講的急促。明明是微涼的天氣,老媽卻出了一身的汗。
...有什麼地方不對勁。
「媽妳這幾天幹什麼去了││?」
顫抖著手,我撫上老媽脖子上浮現的點點紅斑。
老媽拍掉我的手,連忙拉攏衣領。老媽翻出手提包,掏出了一堆白花花的鈔票。
「小雨你看這麼多這麼多的錢喔││」
啊?這樣喔?所以呢?
(保險套XL尺寸)
(衛生紙和KT潤滑劑)
「小雨你要原諒媽媽...媽媽都是為了你啊││」
老媽朝我伸出她細白的手。
我低下頭,一股怒氣卻直衝腦門。
「夠了妳不要把我當成籍口來為妳的悖德做解釋!這是妳一個人的過錯不要把我也給拖下水妳以為我原諒妳老爸就會原諒妳了嗎││」老媽蒼白著臉,退後了幾步。
一種勝利的快感充塞在身體裡四處流竄著;心臟因為刺激而撲通撲通跳的猛烈。
「妳這個婊子││」
「啪!」
臉上的紅辣剌痛制止了我還想繼續罵的嘴。
「秦小雨你最好不要太過份了!你以為你是靠誰才可以活到現在的啊?」
老媽漲紅了臉,喘著大氣。「要不是我妳會背叛老爸?」
如果我身體裡沒流著老爸的血液,對妳而言我是什麼?
(反正我從沒奢望妳說妳愛我)
「││滾!秦小雨你給我滾蛋!」
轉身,奪門而出。
我沒看到老媽沿著頰邊滴滴落下的清淚。
(小雨...我很寂寞很寂寞呀││)
***
我逃家逃了三個月。帶著積蓄流浪經過了一個又一個城市。
後來錢用光了,活不下去的我只好回到我家的紅漆木門前。
「媽?」
(老媽穿著的白色連身長裙被撕的破破爛爛,血腥味蓋過了一切,周圍佈滿了保除套和用過的衛生紙。老媽的雪白長裙被染的通紅,她衣衫不整躺在那裡,奇怪的姿勢像是一個斷了線的破敗傀儡娃娃,鮮血流了滿地,好似,)
(盛開中的鳳凰花。)
「││媽││!」
***
我站在老媽墓前。往昔的記憶如同接錯了片的老式電影般斷續。
據說老媽是被她的「老闆」給殺掉的。
那個男人害怕老媽飄忽不定的心有一天會離他遠去。
所以,殺了她。在他認定她還愛他的時候。
白痴一個,?凰花早就被人摘下了啊。
「小雨...你不知道││死的時候有多美││那一?笑容││」
││比翼雙飛,連理枝連。老媽大概真是含笑死去的。
「小雨,你知道嗎?那男的拿著刀追著蘭姨一直跑一直跑,蘭姨一邊逃命一邊叫著秦叔的名字,」阿克嚥了嚥口水,「小雨,最後的最後,蘭姨喚的是你的名。她說『小雨對不起、小雨我愛你。』」
什麼東西流出眼眶。
(我愛你)
││││││!
我發現我全身都在顫抖。
「阿...阿克?你怎麼知道我媽臨死前說了什麼?」
「小雨,蘭姨說她原諒我喔。因為你不原諒她所以她原諒我。」
阿克裝做沒聽到我說話。
「只要我幫她說她愛你。」
阿克笑得弔詭。
「你說呢?」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你也需要我說我愛你嗎?小雨?」
││原來你早就知道。原來真正狠心的背叛了我的人是你。
「拜拜,阿克。」我不說「再見」。
我不會再回來這個地方,我會忘掉我今天在這裡和你說過的任何話。
你可以一輩子守在老媽的墓前做你實現不了的夢境。
(我愛你唷)
「小貓,我回來了。」
你的名喚布勞德.艾斯。BLOODEYES,血色的瞳眸。
「艾斯,喜歡你的名字嗎?」
「艾斯,老媽說她愛我耶。」
「艾斯,我不認識那樣的阿克。」
「艾斯...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長久以來的認知一下被顛覆的徹底乾淨。
我懷疑我內心的堡壘有堅強到那個程度。
「艾斯│││哇啊啊啊啊啊│││」
抱著一隻貓,我哭的傷心欲絕。
「艾斯艾斯艾斯艾斯│││」
「喵。」
艾斯伸出舌頭舔乾了我的淚珠。
赤色的眸裡流轉著溫柔。
「艾斯,謝謝你│││」
阿克迷失在夢境的迴廊裡;我則幸運的逃了出來。
窗外下著小雨。我的名啊,請滌淨我的思慮...
我抱著艾斯睡著了。
這次的夢境不再帶有任何一點紅色。
明天,會放晴吧。